能饮壹杯无

师兄下凡历情劫时爱上一个凡人女子，甚至为她险些走火入魔。

我为护他性命，抹去他全部的记忆。

谁知他飞升后重拾记忆，第一件事竟是抽了我的仙骨为凡女报仇。

“从前我修无情道，只有她教我爱的滋味。”

重生一世，我看着他们感天动地的爱情，再未插手。

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同凡女在一起，抽掉了自己的半根仙骨赠与凡女。

1

扶京历劫归来时，带回来一个凡人女子。

凡体不可入仙界，扶京便亲手剔了自己的半根仙骨为她续了仙缘。

扶京的仙骨极佳，凡女至此得以一步登天，飞升后顺利位列仙班。

升仙台上，众神虽偶有脍炙，大多却是夸赞凡女妙法机缘，竟能得仙君青睐。

而我只是拢着手站在一旁，静静看他二人被众仙簇拥着谈笑风生的样子。

司命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，啧啧叹息：

“不愧是扶京，略一出手便是千古奇谈。”

“以小爱舍大爱，九重天劫败于情劫。”

“只不过世事因果自承，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。”

原本，扶京此次下界历完劫，便可顺利飞升成为最年轻的上神。

可他忘记了守护众生的职责，沉溺在了情爱之中。

我无声无息地握了握拳。

后悔吗？

他怎么可能会后悔，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良缘。

上一世，他历劫时走火入魔，我为护他性命抹去了他的记忆。

后来他顺利飞升，却在成为上神重新拾回记忆后，义无反顾地去下界找了凡女。

可上天三月，人间已逾百年，凡女早已落入轮回不知所踪。

他遍寻所爱不到，气急之下拨了我的筋肉，剔了我的仙骨。

扬言要我为他与凡女的爱情陪葬。

我被折磨的奄奄一息，他立于阶梯高高在上地指责我：

“世间之人并不都如你一般冷心无情，铁石心肠。”

“从前我修无情道，只有她教我爱。”

“扶玉，爱是你这样的人永远无法懂得的滋味。”

我的身体明明快要消散，却还是在听到他说得话后笑了出来。

我这样的人？

我是什么样的人？

我降生于天地，一出世便是心怀悲悯、仁爱众生的神。

上善若水、恪尽职守，我耗费无数年月勤谨修炼。受人间一束香火，为人间司理祈福，千百年来从未懈怠。

神爱世人悲悯众生，他却指责我不懂情爱。

“扶玉，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自私吗？”

他的话随着我的身体一同消散，直到我死，他都不曾后悔过一分。

所以我重生回来后，便选择不再插手他的因果。

他下凡历劫，我闭关修炼，并没有为他护法。

而他，也顺利如愿以偿。

虽然飞升失败，但是带回了他的所爱。

甚至为了能同凡女长长久久，剔了自己的半根仙骨赠与她。

三界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最年轻的上神。

只余一对伉俪情深的神仙眷侣。

众神虽唏嘘不已，可无情殿声名在外，也只敢小声感叹：

“当初以为他历劫归来便会飞升上神，想不到竟为情所困。”

“左君一生无情道登峰造极，若是知道自己的徒弟不爱修行爱美人，不知作何反应？”

腹诽声随风而散，我默默低下头，轻唤了一声：

“师父。”

我与扶京本是师兄妹，自小在无情殿长大。

无情殿并非真的无情，反而掌管世间情感。

我的师父左君，是世上最有大爱之人。

师父曾说世人皆有情，却也藏私心。

所以我与扶京修习无情道伊始，他便教我们怀揣悲悯之心。

待人接物，虽有赏罚，但多感化。

2

我与扶京第一次下凡历劫时，恰遇凡间战乱。

贪欲怨念，利欲横生，我们虽一路救苦救难，但终究孤掌难鸣。

那时他怀里抱着一位刚打了胜仗，却因缺衣少粮冻死在大雪中的士兵泣不成声，引来天雷阵阵。

他跪坐在雨幕中对上界起誓：

“方圆难周，异道不安。可神爱世人。”

“扶京想要成就世间四海升平，海晏河清。”

“纵万千险阻，扶京愿往。”

那时我与他还尚且没有足以保护三界的修为，却以生了悲悯世人的能力。

我们都没有忘记当日许下的承诺，背负着责任，勤勉刻苦修习了数千年。

直到某日他红鸾星动，下凡历情劫时，结识了凡女盏素。

宫宴之上，有人蓄意暗杀当时正身为东宫太子的扶京。扶京躲闪不及，千钧一发之际，是盏素挺身而出为他挡了致命一击。

那日盏素的血染红了扶京大半个身子，而她也就这样流进了扶京心里。

皇宫本就亲缘淡薄，扶京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。

她将扶京从每日枯燥无味的功课中解救出来，带他逃离东宫。去往宫外四地，山间遍野，到处都是他们的欢声笑语。

可是好景不长，皇上便以妖女祸国，扰乱朝纲之名将盏素打入了大牢。

那是我第一次发觉到扶京的长明灯异动。

昆仑镜中，他卑微地跪在大殿上求他的父亲放盏素一马。

甚至许下了毒誓：

“此间祸端皆由儿臣一人而起，盏素只是听从儿臣命令。”

“并不多求，儿臣许父皇，生生世世不再与盏素相见，只求父皇饶她一命。”

扶京将姿态放低入尘埃，可身为上位者的皇帝并未心软。

皇朝不允许一个有污点的东宫，更容不下一个勾引东宫的卑贱女子。

这场情劫中的唯一差错，便是盏素最终被押至扶京面前，当着他的面被五马分尸。

皇帝居高临下，只对着扶京说了一句话。

“为皇者，当收敛悲悯之心。”

自那以后，众人皆发现扶京变了。

他不再谦卑恭敬，而是遇事不让，雷霆手段更甚皇帝。

人间不过三年，他便急不可耐地拥兵反了。

那一天，他亲手将皇帝斩于龙椅之上，弑父杀兄，稳稳坐在了帝位上。

却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并未停手。

他对盏素思念太甚，在人间为她修建祠堂，甚至在全国遍寻长相与盏素相似的女子安置后宫，以解他相思之苦。

那时我每日忙于修炼，并未太过在意扶京的异常。

况且历劫本就艰险万分，我以为他走完人间一世，回来便会放下。

后来我才发现，原来我从这时，就已经错得彻底。

人间时光不过瞬息，我眼看着扶京的长明灯从暗变明，又从明变暗。

可直至扶京的长明灯灭了几瞬，本已约定好的时间过了许久，我却发现扶京的元神仍未归来。

一股心慌感油然而生，我不顾司命阻拦，下界去寻了他。

彼时的他已经脱离肉体凡胎，我在皇宫遍寻不到。

不知找了多久，才在盏素墓前找到了他。

他的元神半浮在空中，执念纠缠神魂半堕，已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。

我去拉他，被他的力量弹开了好几寸。

“扶京！”

他听到了我的呼唤，却执拗地偏过头去不肯看我。

“扶京，我知道你难过，可此一遭不过是你的情劫。你清醒一点！”

我本以为扶京很快便会放下，却发现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执念。

3

他慢慢地靠近盏素的坟墓，语气中竟然带了些毁天灭地的气势。

“在上界时我赐福人间恪尽职守，入下界后我亦克己复礼不曾懈怠。”

“都说神爱世人，可世人又为何这般容不下神所爱之人。”

我看到了他眼中满满的失望，一瞬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。

盏素是他的情劫。

可对于神来说，劫难就是劫难。纵使刻骨铭心，也不过是虚幻。

天道本想以此教会他取舍，却忘了无情道原本心怀悲悯。

在扶京的心中，一人与苍生从来不是单选题。

神不可为一人舍苍生，却也不能为苍生舍一人。

他原本该与盏素相度一生，体会情爱时的快乐、痛苦、酸涩、失落，最终修成正果。

却因为老皇帝的一念之差，让盏素成为了太子扶京心中一世心结。

因为盏素死了，死在了扶京最爱她的时候。

那时他早已被执念裹挟，看不到正邪，亦摸不清善恶。

堕仙已成定局，可我偏偏去拉了他一把。

那时的我是存了私心。

堕仙大多下场凄惨，我不愿让当初那个许下盛世海晏河清的仙者落得如此下场。

我也对他心生愧疚。

若是当初我第一次察觉到他的长明灯异动时便下界查看，或许盏素不会死。而扶京，也不会到后来嗜杀成性。

所以我在他神魂不稳心绪大动时，趁机抹去了他做太子扶京时的记忆，毁去自己大半的修为，助他稳固神魂抚平心绪。

后来，他成功飞升成为最年轻的上神。

却在重拾记忆后，仍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盏素。

他将我抽筋剥皮后，仍不解心中苦闷，又将矛头对准了天下人。

司命在这时找上了他。

“扶京。为神者，温柔坚韧、怜悯慈悲。”

“一人之错，天下人又何辜？你怎可视我众生为蝼蚁，为爱屠我天下人？”

“你可知，盏素本为你情劫。为劫为难，因果轮回。你与她，原本就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
扶京听闻此话后却嗤笑一声，语气中不知何时夹杂了浓浓的厌恶。

“苍生满口仁义，却不愿放过一介女子。”

“既然是这样的苍生，又有何拯救的意义呢？”

“司命，我不需要什么好下场。我爱她，便是我与她最好的下场。”

他语气坚定，那是司命第一次意识到，扶京真的变了。

之后的日子里，扶京带着盏素回到了无情殿。而我为了不打扰他二人双修，便时常开始闭关。

可到底同住殿内，抬头不见低头见。某一日我受雷公电母之托正准备前往人间司雨时，被盏素撞了个正着。

她打量我的眼神不算敌视，却也实在称不上友好。

我对她原本便有些抵触，只略朝她施一薄礼便想逃离，不成想她却叫住了我，冲我微微一笑：“扶玉仙子请留步。”

“听扶京说，仙子是他同源师妹，这些年定是细致照顾他良多，不似盏素一般笨手笨脚。”

“是以盏素自飞升后便一直想向仙子道谢，奈何拖到如今才寻到机会。”

她话说得干净又漂亮，我扯了扯唇角，却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两步。

她飞升不过三月，加上在人间的十几年，也才活了百余岁。

而我却已经活了千年。

她眼神流转，我便已经知晓她眼底的那点小心思。

明面上虽在同我道谢，暗地里却是想打探我与扶京的关系如何。

我一早便猜到她会将我当成了同她竞争扶京的假想敌。

万般躲避，该来的却还是来了。

只不过这一世，我并不想过多与他二人纠缠。

4

我心甘情愿地上了她的套，语气平淡：

“仙子不必妄自菲薄，师兄修习无情道却还是为仙子动了心，以足见仙子魄力。”

“我与师兄虽师出同门，所修功法却大有不同。是以并不存在仙子所言照顾二字。”

“况且师兄自个儿有手有脚，实在不需我来照顾。”

上界各神事务繁多各司其职，已是分身乏术。

以往并不曾有人过多关注起居洒扫这类小事。

但盏素不同，她半路飞升并无职位，充其量算个野路子。

便也保留了不少人世间的习俗。

以事事躬亲照顾扶京来体现自己的价值。

而我所答粗心，恰好可以凸显了她的细心。

我知道，「并不曾照顾扶京」这就是她想要从我口中听到的答案。

话毕我抬眼，果然看到她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
我忽然想起前世，扶京重拾记忆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。

他日日留恋下界，在将三界翻烂都未寻到盏素后，重新发了疯。

他回到无情殿后便将我囚禁起来，然后剔出我的仙骨一点点敲碎，最后死死的盯着我，嗜血的眼神赤红。

他对我说：“扶玉，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？”

彼时我已浑浑噩噩，如一潭死水匍匐在地，他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提起来，然后凑近我的耳朵。

“你错在太高估自己，总以为世间人人都如你一般，冷心无情。”

“我的盏素是明珠，而你扶玉，不过是一个心如冷石的无情怪物。”

他日日在我耳边说着这样的话。

以至于到最后，我也渐渐开始相信自己是怪物，开始怀疑当初的自己是对是错。

后来我才明白。

做选择时总是想把所有选择都囊括，可是贪心的人永远选不中正确的选项。

我太贪心了。

我只是不想让所有人遗憾，所以到最后，才让所有人都成了遗憾。

自从那次后，盏素再也没有来找过我。

她虽然在我的识趣中安心下来，却还是在半旬后，同扶京搬离了无情殿。

从前日日勤勉苦于修习的扶京，也渐渐在日日温柔乡中忘却了自己的职责。

他忙着陪盏素结交其他的仙娥，忙着在天界翻新土地企图种出人间的果蔬。

他们还在灵树上结了一尾秋千，每逢太阳神君上值时，天界总能听到扶京与盏素的欢声笑语。

众人皆赞叹二人神仙眷侣。

可无情殿的职责，却被扶京全数落在了我头上。

我的休憩时间越来越少，修为却愈发精进了。

有时司命会来替我分担一些，坐在殿中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。

我有些好笑，问他：“你缘何叹气啊？”

他冲我翻了个白眼：“才不是因为心疼你。我只是可惜那么好的根骨。”

我一怔，竟然发现已无法反驳司命。

曾经的扶京一身傲骨，天赋上乘，是天界最有可能飞升成为上神的神选之一。

那时我与他刚拜入无情殿殿主门下，他修习实在是快。

有时我三个时辰才尚掌握的功课，他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游刃有余。

师父常常拿他与我比较，久而久之，我便有些恼他。

而他却只是淡然笑笑，捏一捏我因生气而涨红的脸颊。

“这样就气馁了啊。天道酬勤，师兄相信扶玉有朝一日，会成为比师兄还要厉害的存在。”

那时的我与他道心坚定，成日里所念所想，也是如何造福人间，做好为神的职责。

原以为我们会向他所说的那样，终有一日为人间成就世间四海升平，海晏河清。

却没想到年岁太久，他已然将当初的承诺忘了个彻底。

再次见到扶京与盏素，是在西王母举办的仙界大会上。

5

仙界大会以武会友，自古以来便是检验神仙修为是否精进的地方。

只不过上次大会扶京尚能争夺第一，如今却连半场赛都未曾撑下来。

他仙骨半失又荒废修习，灵力身法均被阻塞，已回不到巅峰之时。

虽仍同从前一样着一身白衣，却早没了从前的仙风道骨。

我夺得仙界大会的魁首后，他带着盏素遥遥朝我道贺，嘴角的笑意有些牵强。

“从前师兄的手下败将，想不到如今成了大出息。”

盏素也笑：“是啊，那这之后，我和扶京可要托师妹好好照拂喽？”

我一怔，半张着嘴突然发现已不知如何回应。

我猛然发现，不知从何时开始，在我的记忆里，现在的扶京已经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神仙相差甚远。

我抿了抿唇，思虑半晌，才从喉咙里涩然挤出一句：

“怕是要让仙子失望了。”

“后日，我要去下界历劫了。”

盏素一怔，讪讪笑着，只祝了我一句：“珍重。”

或许是因为她发现我是真的对扶京并无他念，又或许她是真的想从我这里寻求庇护。

不知从哪一天开始，她对我的态度，不似从前般咄咄逼人。

可我每日忙于修习，忙于处理无情殿事务，还要填补下界历劫时的空缺。

实在是对无关紧要的人事物，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关注。

九重天劫后便可飞升，而扶京败于最后的情劫。

此次我下界，便是去历情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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